数字化健身中的女性身体与文化协商奇异果体育:以Keep女性用户的经验为例
栏目:户外知识 发布时间:2024-05-10 08:18:51

  下文为《数字化健身中的女性身体与文化协商:以Keep女性用户的经验为例》,周舒燕、葛诗凡著。摘自《文化研究(第50辑/022年·秋)》,陶东风为执行主编,周宪为主编,胡疆锋、周计武为副主编。

  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数字化健身正推动着传统健身运动向着“移动互联+全民健身”的方向转型,诸如Keep、健身、健身宝典、Fittime等健身类App与智能穿戴式设备在健身群体中迅速普及。如果说,狭义上健身指的是借由力量与有氧训练以实现减脂、增肌、塑形等目的的运动,那么“数字化健身”就是使用数字软件或硬件来配合展开的健身实践,也包括获取健身知识与指导、监控运动数据、加入健身虚拟社群等相关行为。一方面,当代媒介化生活已渗透至文化消费的方方面面,乃至日常的体育活动;另一方面,人们“宅家运动”的诉求,推动着数字化健身的流行。

  在这一背景下,女性群体的数字化健身参与度也在与日俱增。据统计,截至2020年5月,运动健康类App的女性用户约占六成,且消费水平更高;在健身短视频平台,女性健身博主的视频播放量也常年居于首位。尽管在现代文化中,对于身体及其形象的过度关注似乎是不限性别的,正如众多男性也处于媒介所制造的身材焦虑中而加入健身大军。但是,如果将健身置于美妆护肤、美容整形、时尚穿搭等一系列相互交织而成的关于女性身体之“美”的消费话语网络中,我们又可以从中观察到健身对于女性气质与女性身体更为细致的性别化建构。在一项对同类健身App包括Keep、咕咚、悦动圈的用户报告中,分析者指出女性用户更热衷于塑形,而男性则倾向于跑步与增肌。与此同时,诸如A4腰、蜜桃臀、天鹅臂、女团腿等专门针对女性身体细分的审美标准充斥在健身的媒介话语中。除此之外,相比男性,女性更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健身数据与健身图片。

  易观千帆数字用户洞察 资本不断加持,Keep缘何出众:相较咕咚、悦动圈,Keep女性用户占比更大,Keep针对钟爱塑性的女性用户推出了许多训练强度小一些的课程。

  对此,我们需在新的语境下来重新思考健身与女性身体、女性主体性的联系。当健身App嵌入越来越多都市女性的日常生活时,健身行为不只对应着某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意味着对身体的控制形式和对理想女性气质的追求变得更加个人化与多样化。可以说,女性健身一直以来是女性主义身体批评所关注的一个焦点。自199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研究者沿袭皮埃尔·布尔迪厄及米歇尔·福柯关于身体的讨论,将身体视为社会权力控制最实际且最直接的对象。她们致力于指出消费话语是如何通过美容、整形、减肥、健美塑身等知识的生产,使女性主体“自主地”进入到主导的性别规范中。同时,研究者们也暗示了女性身体抵抗这些话语权的可能。正如苏珊·波尔多(Susan Bordo)强调,“并非要否定节食、锻炼和其他身体管理方式的好处,事实上,我将自己的身体视为一个斗争的场所,在这里,我们必须努力保持日常习惯是为了抵抗性别控制,而不是为了顺从性别规范化。”那么,在这一背景下,女性健身者在日常健身实践中能否抵御各种压迫性的身体标准乃至内在道德的要求?在健身的规训与抵抗之间,又呈现出何种身体乃至主体建构的复杂性?更重要的是,在数字技术话语、健身科学话语,以及审美消费话语所裹挟之下的女性主体,在何种程度上能够自主地实现对文化话语的协商和对身体的自治?

  关于运动、身体以及女性主体性的讨论大致可分为两种路径,分别是从批判性视角来指出健身文化话语之于女性身体的规训,以及从身体赋权的角度强调女性健身的积极意义。这两种路径也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着结构主义式的消极主体观与文化主义式的积极主体观。

  简单来说,批判的路径从福柯的身体规训、自我技术等概念出发。福柯强调了微观权力运作正是通过话语与技术施加于身体,从而生产出社会所需要的“驯服的身体”。而自我技术则指出个体在现代社会中如何自主地实现自我身体、行为乃至内在精神的管理,以获取主体性,来成为“更好的自我”。波尔多等女性主义文化学者站在性别差异基础上发展了这些观点,尤其是各种文化话语如何生产“合规的”女性气质与女性身体。这些分析开启了从批判视角来反思消费文化中的女性身体实践。

  首先,早期批判性地关注大众文化话语之于女性减肥、塑身行为背后的身体规训。例如陈相云指出:文化规训下的社会控制、时尚审美的引领,以及对肥胖的污名化导致了女性对减肥的盲从。黄盈盈将减肥话语中的身体视为以身材为中心的“呈现式身体”。其次,一些研究也注意到话语规训对身体内在道德和情感的模塑,尤其是新自由主义话语对于“主体性”虚幻感受的生产。健康的身体可转化为文化与经济资本,建立自我认同。罗萨林·吉尔(Rosalind Gill)指出,新自由主义意图生产“积极的主体”,因此,在女性健身中所追求的诸如“完美”“自信”等正向价值背后,往往潜藏着更精密的规训机制。最后,在媒介技术发展的背景下,近期研究将焦点放在了数字技术对于身体的监控上。自我技术逐渐发展为自我量化和自我追踪。例如屠炯指出,运动类App和可穿戴设备的发展更新了个体自我量化的方式奇异果体育,从特定场所扩散至日常生活当中,而将数据上传到社交网络的分享行为亦会加剧自我量化的程度。唐军和谢子龙以Keep软件为例探讨数字化健身的规训机制,以及数字监控嵌入日常生活的权利关系。

  与上述批判视角不同,第二类研究路径聚焦在包括健身在内的体育运动对于女性身体的赋权(empowering)问题上,将运动中的身体作为理解女性重塑自我认同、表达自我诉求的重要媒介。一些研究者强调体育运动使得女性身体得以突破既有的性别成规,挑战了传统男性气质/女性气质的二元范式,从而打开了新的认同空间。这类研究侧重女性在体育运动参与时的身体感受与自我价值肯定,如认为运动使女性对竞争的身体、健康的形象以及自由的心智有更好的掌握,成为获取社会权利的一种方式。女性健身也被看作解构身体领域中男性霸权的手段,如女性健身者通过肌肉发达的身体来瓦解传统性别规范对于柔弱女性身体的限定。

  在健身的性别赋权方面,熊欢分析了女性健身的积极价值与身体重塑。她指出女性在体育健身中能实现“自我关注”,这恰恰是女性在休闲活动中所缺少的。女性在体育运动中能实现对身体的掌控力,改变被压抑的身体形象,感受到自我存在。此外,体育运动也利于传统性别秩序对女性角色的要求,改变男性主导的休闲体育文化。在对女子拳击和瑜伽健身者的调查里,熊欢和王阿影在理论层面回应了福柯式的身体批判,认为这种批判模式“忽视了女性健身的主体性以及健身中女性的身体体验、情感与社会性别结构之间的积极互动。”她们在研究中以梅洛-庞蒂的身体概念替代福柯的规训式身体,强调身体是活生生的,在现实生活中是决定性的而非被决定性的。

  概括来看,在福柯式女性主义的批判下,身体往往被视为现代性别、技术、消费等话语规训的对象,主体的内在性亦是为外在话语所建构,正如福柯所说“灵魂是身体的牢笼”。这一视角使我们得以从更广泛的社会文化结构中来反思健身中的身体规训,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女性身体的能动性与抵抗性。另一方面,在健身之于女性身体赋权的讨论中,对于主体权力的理解似乎局限在“打破传统性别藩篱”的单一框架中,缺乏与多元社会话语之间的联系。在数字技术渗透健身领域的情境下,女性主体性问题仍值得进一步探讨。

  因此,在两种论述路径的交叉下,本文试图将数字化健身中的女性身体和主体性问题置于多重文化话语的协商之中,从女性的实际健身经验以及身体感受——特别是健身和“理想的身体”之于她们各自日常生活和自我认同的意义,来同时思考身体的“驯服”与“抵抗”。在文化协商(cultural negotiation)中来定位主体与文化话语的复杂关系,是文化研究自“葛兰西转向”以来所打开的一种重构日常生活中的主体性的思考框架。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概念提供了在意识形态意义生产领域的普罗大众进行文化与语言协商的空间。在此基础上,雷蒙·威廉斯及斯图亚特·霍尔等文化研究学者关注个体的日常生活与文化经验过程中与整体结构化的文化意识形态之间相互生成与建构的作用,从而弥补了结构主义中的消极主体和文化主义中被夸大的主体能动性。可以说,“文化协商”意指“社会文本被铭写的过程,以及意义与主体阐释间的复杂联系”,它强调的是主体在文化经验中与各种话语意义之间互动、协调、抵抗与共谋的辩证关系。因此,在数字时代,尤其是在网络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等多元话语主导下,女性主体的自我认同已不再自发地来自女性群体在社会结构中稳定的性别位置,而更多取决于她们各自所在的意义与价值交织的文化处境。

  我们考察的重点聚焦在女性的日常生活与健身实践的关系上,以深度访谈、参与式观察对女性健身者展开调查。以全国用户规模较大的健身软件Keep 中活跃的女性用户为基础来寻找访谈人群。从2020年7月到2021年8月,我们线位青年女性健身者,年龄集中在19岁至36岁之间,包括学生、家庭主妇、职业女性等,其中3位是Keep的签约健身博主。访谈内容涉及她们健身的理由、健身过程中的感受与经历、对身体形象的预期、对打卡和数据的看法,以及健身之于她们日常生活的意义等。对这些受访者而言,除了Keep软件作为主要选择外,她们会同时使用咕咚、薄荷、switch健身环或智能手表等其他运动健康类软件及电子产品,并关注B站、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的健身博主和相关知识,也会在小红书、微信朋友圈等社交媒体记录自己的健身历程和效果。有的健身者也参与实体健身房的力量训练、燃脂运动或瑜伽课程,走向更专业的路线。总之,数字技术以不同方式及程度渗透到她们的健身实践中。(见表1)

  访谈者对于健身的叙述和阐释既是个人化的身体经验,同时也构成了一系列社会文本来帮助我们理解女性主体和健身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尤其对一些受访者来说,健身与她们的婚姻、生育等生命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通过这些叙述,我们试图从以下三方面来思考女性如何通过数字化健身来重构对身体与自我的理解,从中总结主体性的问题。首先,女性健身者如何面对关于身体的审美标准以及随之而来的身材焦虑?身体的意义在健身过程中发生了何种变化?其次,在各种身体数据监控的要求下,她们如何看待健身运动中的自律要求与自我管控?最后,女性健身博主和粉丝们又是如何通过虚拟健身社群来分享与交流各自的健身经验,进而实现群体互助的?

  随着互联网媒介关于身体的审美、医学、营养学以及消费等多重话语的推动,“健康美丽的身体”在新媒体文化语境中已不再是一个单一、稳定的标准。特别是对女性身体而言,一方面是在自媒体与消费文化的发展下,身体美学话语的多元化已成为流行趋势。例如,“白瘦幼”的“东方式”审美与建立在对“白瘦幼”反对下性感健美的“西方式”审美同时充斥在社交平台。另一方面,在身体审美多元化的幻象下,当代女性的身材焦虑反而更甚了。在我们的访谈中,每位受访者几乎都有自己对于身体的审美倾向,这种“个性化”背后时常对应一套关于女性身体美的评价体系和新的规训形式。各种对身体的细分与要求,即把身体切割成不同的部分来加以重新命名,从而使“完美身体”的标准变得更具针对性和可操作化。比如哪怕女性有了纤瘦身材,但是如果没有达到“A4腰”或者“天鹅臂”,那么她的身体仍然是不完美的。

  首先,在这些细密的标准之下,大部分受访者都表达了自己的身材焦虑,这种焦虑来自都市文化与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位在上海工作的白领职业者(受访者03,2020/9/19)强调了白领阶层的同辈压力,因为身边所有的同事都在健身。“压力很大,大家身材太好了,我觉得瘦的人还挺多的。而且大家基本上都不是在减肥,就是在减肥的路上。”另一位19岁的大学生(受访者09,2020/10/22)则是因为追求“女子中学制服”(JK)文化中少女瘦弱的身材而参与健身:“我喜欢穿JK,所以我就喜欢瘦的。”她跟着一度在短视频平台流行的“女团腿”拉伸视频练习,希望能够瘦腿,但因为“后来腿抽筋了就不敢练了,休息了两个星期才好”。

  正是在潜移默化的文化经验中,主体将规范化的审美标准内化于自我。一位热衷于练出“蜜桃臀”的年轻受访者和我们讲述了她对于臀部的“执念”由来:

  在图书馆一个女的就走过来和我说,你穿这个裤子非常好看,腿看起来很瘦很长,要是再有一点就好了。我当时真的很无语。而且以前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说你怎么没。……我穿牛仔裤的时候,确实会有一点点不自信,心里面总会觉得我今天这个裤子是不是绷不起来,会不会褶皱特别多什么的,真的会去想这些。(受访者04,2020/9/21)

  可以说,身材焦虑或多或少成为许多女性的健身动因,健身往往是她们将焦虑转化为行动的一种选择。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媒介话语的多样性并没有削弱身体审美的规范性力量,正如一位女性(受访者17,2021/8/4)指出的,“虽然现在网上都倡导审美多元化,但是在多元化背后总有一种审美是最主导最普遍的”。相反,对于身体及女性气质的关注在数字时代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多样、细致而复杂的规范化话语建构了女性健身者对于差异化的理想女性气质的追求与认同,促使着她们对身体进行改造。

  其次,我们也需注意到,规范性话语对于身体的建构过程并非稳定不变的。在更多的案例中,女性表达出了在健身过程中对于审美标准的转换,她们会协调主流审美标准与自己的身体经验及文化处境,从而消解由此而来的身材焦虑。如一位家庭主妇将身材标准置于女性的年龄阅历中来解释:

  当小姑娘的时候可能看的都是漫画里的人。年龄大了以后,特别是生完孩子以后,我觉得女人不应该就那一个标准,我觉得就算你健身了,你可能有些状态也是不完美的,我觉得这没关系无所谓,你自己happy就好了。(受访者07,2020/10/20)

  另一位被肥胖困扰的白领女性则接受自己身体的实际状况,努力回避“瘦”的标准所带来的压迫感:

  我觉得应该在意一下肚子,因为我感觉我在车上快被人让座了。……我之前有做过一个甲状腺手术,就相当于我内分泌是有一点问题的,所以我很容易胖。在这个前提之下,如果纯靠运动瘦下来的话其实还挺难的。所以我这些年在告诉自己,你没有太必要去在意这些东西,自己觉得舒服就可以了。(受访者02,2020/7/8)

  也有受访者提到了媒介再现的影响力——不同的女性形象提供了多元女性气质认同的空间。她通过从女明星到女性运动员的身体“典范”的转变,来表达自己在健身过程中对美的不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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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来)理想是像倪妮那种,希望自己的样子也是那种清水挂的。但我没办法,我的身材就不是那样的。现在就觉得健康自信的身体很美,比如顶级运动员的身材,我想这次奥运会巩立姣给很多女性带来了榜样,身体的机能、力量会变得更重要。(受访者16,2021/8/2)

  最后,关于身体标准的话语转变还来自一些长期健身并走向专业化的女性健身者。在她们的叙述中,身体的意义从一种作为凝视对象的形象表征化身体,转向了一种“功能性的身体”。这与现代体育精神中不断挑战自我、打开限制的倡导联系在一起。而这也开启了关于身体的另一种审美维度。如一位就职于互联网公司的爬山爱好者谈到她长期的健身经历时,着重突出了“形体的美”与“力量的美”的差异:

  不用追求身材改变,身体就是在改变的,而且审美也会发生变化。我练了几个月后,腿粗了好几厘米。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腿粗不好看。比如抖音那些博主经常是为了追求一个形体(的目标),就局部练,经常说要练腿要先练臀,因为他们一定不想把腿练粗。但是腿不粗的话根本没办法做到很多(专业)动作,也举不起东西。那种漫画腿是会有问题的。我现在就觉得腿粗很好看,会很有力量,可以举起这么重的东西,这种美比那种形体上的美更令我向往。(受访者20,2021/8/10)

  同样,另一位使用Keep和健身房配合练习的受访者也强调她对于身体信心的重建来自健身运动的专业性,而非身体形态的变化。围绕着健身所形成的知识话语赋予了她新的权力感:

  一开始都不敢穿健身装去健身房,因为把自己当作女性,就有那种身体禁忌,会害羞,怕自己不够美之类的。但后来就敢穿了,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身材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自己当成了凝视的对象,就当成了无性的、不是那种女性气质的。这样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因为已经不是菜鸟,而是认真专业的健身者。健身技能增加了我的自信,反正自信要么从A(专业性)建立要么从B(变美)建立,A建立了就不在乎B了。(受访者05,2021/8/3)

  引援这些叙述并非要论证“力量的美”比“形体的美”更美,也不是说从健身的专业技能所产生的自信比身体变美的自信更加“正确”,同样不是强调哪一种身体的再现更符合“女性主义”的目标。而是试图解释,女性健身者如何在关于女性气质的规范性审美标准之下,借助不同的话语资源来与这些标准进行协商,乃至抵抗,真正地打开对于身体多元化的审美空间。可以看到,尽管关于女性身体的规范性话语建构着为了达到标准、符合主导文化的审美期待而努力行动的女性主体,但是这些主体并不是全然被动的,她们也在自己的身体与文化经验中生产着对于身体的多种话语解读,将身体的意义从既有的标准和要求中滑移出来。

  除形象审美之外,健身也与现代社会对于主体内在道德品质的要求联系在一起。在现代理性原则下,个体将自我视为现代化公司来管理自我的日程以及身体,而身体形态往往意味着“自我管理”与“自我负责”的直观结果。正如布莱恩·特纳所说:“肥胖是非理性的表现。”当运动与理性、自律的品质等同时,身材肥胖者就成了自我管控的失败者,也意味着一个丧失了对身体掌控力的不合格的主体。这种对于主体内在性的规训也成为围绕着健身话语批判中的一个重点。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头部健身App,Keep的官方口号便是“自律给我自由”,开屏便强调了自律与坚持的道德品格是健身运动的核心品质。但是,在何种程度上,“自律”可以带来“自由”,而不是一种强迫症式的自我规训技术?

  首先,在女性的健身实践中,引发健身运动成为“自我管理”的需要,时常与女性日常生活中对身体的“失控感”联系在一起。在许多时候,身体失控并非源于“不自律”,而是来自她们日常生活中的无力感(powerless)或是创伤性的经历。因此,自我管理对于她们而言也意味着夺回对于身体乃至生活的掌控,而此时健身作为一种身体自我管理的方式为她们带来了一种权力感和主体性。一位经历离异的受访者谈到,她身体的失控感与失去婚姻中的主体性是直接相关的,内在的情绪通过身体的症状表达出来:

  那时候生理期周期也不对,脚总是不明所以地肿。就必须配合前夫作息时间,饮食习惯都不受自己掌控。前夫的爸妈对我也总是有诸多要求。那个时候我体重150~160斤,我身高180公分,他们要求我减肥。但他们的儿子就比我高一公分,220斤,他们就没有任何要求。(受访者16,2021/8/2)

  但是“前夫”及其父母的要求并没有使得她立即采取健身行动,相反,她真正开始自觉并“自律”地健身是当她恢复自由独立之后。在家跟随Keep跳健身操或是用健身环运动成为她重新找回身体掌控力和自我的一种途径:“身体的状况都在转好,脚跟健身知识、肝脏、眼睛都变好了。对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一种掌控,特别是时间上的掌控。”(受访者16,2021/8/2)

  另一位全职家庭主妇也将对身体的自我管控与某种权力感相关联,作为权力缺失的一种补偿:

  一个是就对自己身材有点看不下去了,再一个就是觉得,反正都已经当家庭主妇了,你人生中没有什么好掌控的,除了掌控你的孩子,掌控一下自己的身材吧。(受访者07,2020/10/20)

  此外,有生育经验的女性都谈到身体与生活的变化所造成的混乱失措,借助对身体的重新掌控而得以平复:

  看到自己长(妊娠)纹时哭了,因为我一直很注意,我就说不要长了,就天天查。突然在孕后期的时候发现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就觉得好可怕。……然后我就写了一个Keep的训练计划。(受访者14,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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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了孩子之后就很不自信,不是对自己身材的不自信,而是不敢说不,只能听别人的,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但是那个时候幼稚,不想负责又必须要负责,所以只能依赖别人,畏首畏尾的。健身之后对身体的管控慢慢找回了感觉。(受访者05,2021/8/3)

  事实上,在女性健身话语中,许多女性的“励志故事”都是从产后修复的健身运动开始的。“二胎妈妈”的身份增强了女性健身中“自律”的文化道德资本,但也暗示了社会文化加诸女性身体自我管控的更为严苛的要求。

  其次,在健身过程中,健身软件的使用无疑进一步加深了身体管理的技术性话语,让自我监督变得尤为重要。与此同时,作为管理方式,各种关于身体的数据健身、图像、时间划分等也整合到“自律”的话语体系中。通过科技与健康医学话语,健身软件生产了身体管理的主体欲望,又使“自律”以自我监管的形式变成主体的内在要求。一位坚持打卡健身并减重40斤的受访者谈到她使用Keep进行健身运动的原因:

  Keep上面有个测试,大概年龄段超过35岁的话我记得会问你有没有一些慢性病什么的。开始时还没在意这些,当时我看到这个(测试)的时候就扎心了。……选择Keep就是让自己监督自己,给自己养成一个习惯,尽量选择那些(室内)运动,让自己少一些借口,能够坚持下来。(受访者06,2020/10/17)

  技术发挥了全景监控的功能。有时候,健身软件和健身者会形成一种紧张的对立关系,类似监管者与被监管者。当这些健身用户无法完成数字技术与自我共同定下的要求和目标时,消极的身体失控感和沮丧感就会显现。一些受访者甚至会与软件“吵架”:

  我专门设置了一个提醒,就让Keep每天早上起来9:00问我“今天你健身了吗?”那个提醒很有用,让我每天早上起来压力都很大,没有完成那个计划它是不会消失的,你知道吗?它就会一直在你的桌面上,一直在你的锁屏上。(受访者02,2020/7/8)

  生理期还让你运动,就觉得太过分了,这个软件真的太过分了。有时候它的推荐真的扎心,“一天都不想放过我”那种。(受访者06,2020/10/17)

  最后,对于一部分健身者来说,运用软件的自我管理与监督则增进了她们的运动积极性。在她们看来,“自律”本身具备正面含义,是让身体回到自己手中,实现成就感、掌控感、自信心和自我肯定等正向情感。值得注意的是,有时候健身的初衷——比如追求健康或者瘦身,也会在这些话语中被替换为数据的目标和管理的目标。尽管如此,一些健身者仍会积极看待这种“自我量化”。

  我会看一下每周的运动时间,因为它会显示每天、每个月的运动时间。一周过完的话我会看一下,每周还有什么卡路里,看看这些数据……会有时间成就感,就是感觉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那个数据也是一个激励我继续健身的动力,看见数据变化,锻炼的劲头就更大了。(受访者08,2020/10/22)

  健身就是同时做时间管理和身材管理两件事情,在于你如何看待自我管理。如果你享受它的话,那自律就是自由(Keep开屏语),如果你不享受它,你只感受到自我折磨,当然也就不自由也不快乐了。我是能够享受这个过程的,因为我很喜欢对自我的掌控感。(受访者18,2021/8/3)

  总而言之,从健身作为身体管控方式的角度来看,一方面,女性健身者表达了她们日常生活中所面对的身体失控感,以及健身运动作为她们恢复自己对于身体的控制权的重要意义。在这些叙述中,健身不单单是一种自我管控技术,同时也是女性健身者用以与其他规范性的话语权进行协商、从而诉求自我主体性的途径。另一方面,在管控方式上,女性健身者与软件及技术话语之间亦形成了一种博弈关系:或是受制于软件技术所带来的主体焦虑,或是将这些技术整合到自己对于身体的积极“掌控感”之中。正如一位受访者对于“自律”的辩证看法:“这要看你的自律是压抑性的还是你自己觉得OK的,是额外的任务还是像每天一顿饭一样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东西。”(受访者05,2021/8/3)因此,健身软件所反复倡导的“自律”并不一定会带来“自由”,有时可能导致自由的反面,即更深层的管控与自我管控。而女性健身者的多样阐释亦展现出她们对于这类身体规训技术的反思维度与话语斡旋的空间,从而赋予“自律”以不同的含义。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数字健身对于许多女性而言还提供了新形式的健身社群与线上互助。这些虚拟社群大多都是由健身者们自发建立的,健身者不仅会相互敦促打卡监督,也会交流分享各自的女性经验与情感,相互帮助与支持。这些社群的出现对于促使健身成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人际交往方式起到了推动作用,而许多健身者也是在社群的互动中感受到更多的认同感与主体能动性。

  首先,从健身打卡群来看,作为仪式化的行为,参与社群打卡为一些女性健身者带来了自信心与成就感,包括对自律的自我满足、对更好的自我的期待,这些情绪成为内驱力,驱动着健身行为的持续。柯林斯认为互动仪式的核心机制包括情感连带,互动仪式可以最终生成群体的情感共鸣且根据道德规范将它们符号化。也就是说,在健身社群中,打卡的健身者共享了一套符号,并在不断重复的打卡仪式中生成了群体的价值观。以我们加入的微信Keep健身打卡群为例,群主在创建初期便定下了群规,规定了健身打卡的模板和规则:Keep昵称+截图+日期打卡或休息,连续休息15天将被移出群聊。这位打卡群的群主谈到自己组织这个健身打卡群的缘由,她认为增加健身的仪式感可以增加群体的认同,让大家感受到更多“正能量”:

  自己比较喜欢打卡,就看网上也有很多这种打卡群,想自己也可以建一个监督一下自己。……就是仪式感,可以激励自己,觉得有纪念意义。大家都在每天都打卡的时候就会觉得大家都在努力。会提供正能量。所有人跟一个班级一样,都在积极向上,其他人也会被感染,就会有很多人参与进来。(受访者10,2020/10/24)

  一些在其他群中参与打卡的受访者也谈到了打卡群里的互动性。事实上这种互动性也将健身从一种单纯的自我管理在一定程度上转变成他人对自我的管理,群主与参与者在群体内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她(群主)每天都会发一个那种打卡的节目,有时候是把自己运动的截图发进去,有时候是自己接触新运动。群主还每天都会去查一下,谁打谁没打,没打卡还会@你,亲自跟你说,我就觉得这样互动性特别多。(受访者09,2020/10/22)

  一位在Keep拥有5.6万粉丝的健身博主特别谈到,她所建立的“自律群”是专门为母亲群体健身提供服务的社群。她还强调了这个打卡群与其他“妈妈群”的不同:她希望她的“自律群”是作为相互激励而存在的:

  就是一个自律群。因为我是怀着二宝的时候开始打卡认识这些人的,然后她那天也是正好三个月,我就说建了一个群,让它有点意义。就是教她们,可以帮助她们去产后瘦身。只要你在里面打卡,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会免费给大家指导。我想建一个不一样的妈妈群……不要闲聊,直接打卡,然后相互点赞就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有些人刚进去说你这个群一点都不活跃,我说对,不活跃就是正常的。妈妈们都很忙的,一整天要带小孩,有点时间就会想休息一下奇异果体育。大家运动的打个卡相互激励一下就可以了。很多人就说运营社群要很有气氛很活跃,我觉得妈妈群不要那么活跃。(受访者14,2020/11/10)

  在管理监督之外,这位博主也成了社群中的教导者。打卡群与打卡仪式在此意义上实现了女性群体之间基于共同的身体经验而形成的知识共享与社会互助。

  其次,除了打卡群群主之外,健身博主也在平台与健身社群中扮演了重要的引导者角色。她们大多为女性健身者塑造了一个积极的主体形象,不仅拥有身材典范作为健身与自律的成果,有时她们也在为抵抗身材焦虑、倡导身体审美的多样化而发声。不止一位受访者谈到了在Keep上拥有300多万粉丝的知名健身博主在2020年9月11日发布的一个关于女性身材的短视频——《假的?!揭发健身博主的真面目!》。在视频中,此博主做了几组对比,分享了同一个身体的不同状态。视频中,身体的完美与不完美只存在于拍照姿势和角度的细微差别中。她揭示了自己也是有“小肚子”的,并告诉粉丝“平时大家看到的九宫图,其实很多时候也是从几百张照片中挑选出来的”。这类解构媒介“神话”的做法给很多女性健身者带来了自信和平常心。

  我们也采访了一位在Keep拥有72.9万粉丝的健身博主。她在Keep上发布了自己减肥颇具成效的对比图,之后便吸引了许多粉丝。数字媒体的互动与平等属性模糊了曾经健身教练与学员的边界,健身博主与粉丝之间也形成了享有共同减肥健身兴趣的“同好者”关系。谈到自己做博主的感想,这位博主认为想要减肥的女性可以在她的形象及经历中找到零距离的认同感,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就是那种特别接地气,跟大家一样,吃吃就胖了,胖了再重新减肥。所以他们可能觉得看到了自己,就愿意天天跟我一块减肥。像那些追不上的人,我们大家都追不上,也就当女神看。到我这就不是了——她也胖,她也这么吃,就是这种感觉。……我没什么人设,我还没有瘦下来,我可能瘦下来就会开始凹造型了,现在我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记录生活的胖子。(受访者15,2021/1/10)

  最后,健身博主与粉丝之间互动交往的模式也时常反映了女性之间相互分享与激励的正向情感价值。几位健身博主都讲述了她们健身过程中与粉丝之间的友谊。健身虚拟社群因此生产了新的人际交往,尤其是超越商业主义交换逻辑之外的情感联结。例如作为“二胎妈妈”的博主谈到一位同样是产后母亲的粉丝与她的私下交流:

  有一天我带宝宝在散步,她(粉丝)突然给我发很长一段话,意思就是说我发那些早餐打卡图,虽然不是很精致,但是很有烟火气,就觉得好像离我很近一样,很有亲切感。……我有帮她去产后恢复,她现在产后6个月也有马甲线,就是跟着我一起练。有练什么的话,她会给我发过来问我说哪些要改一下,我都会给她一些建议。(受访者14,2020/11/10)

  另一位在Keep拥有44.9万粉丝的健身博主也专门列举了她与一位减肥女生之间的互动:

  有一个女生我辅助她从90公斤减到68公斤,除了给她些指导,也有不断地给她鼓励,现在也是一直保持联系,她会给我发她吃了什么,她最近的维度变化,也会问我该练哪些更合适。她买了好看的汉服、拍了职业照也会给我发照片。(受访者12,2020/10/25)

  对这些博主而言,与粉丝建立的线上指导关系与情感链接成为她们重要的社会文化资本,也是她们成就感的来源。而在访谈中,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则表达了对成为健身博主的向往,并希望也能够成为积极向上并感染他人的专业健身者:

  (健身博主)本身就是会给人一种很积极向上的感觉,她们的动态我都会觉得自己也被感染到,自己也受影响,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觉得可以帮到别人自己也会开心。然后会更想去学一些更专业的东西。我目标就是当一个健身博主。(受访者11,2020/10/24)

  女性健身虚拟社群的建立,以及健身博主的身体形象展演与知识共享,为数字化健身打开了一种参与式文化的空间。诚然,健身打卡者之间的相互监督与激励,使得对身体的自我管控转变为群体且仪式化的行为,但同时,这些社群的出现也实现了女性群体自发的健身经验分享、身份认同与情感支持。各类健身博主的兴起改变了传统健身模式中的教学关系,形成了更为平等的健身互动与交往,也推动着新媒体时代女性健身运动大众化的话语力量的生成。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平台资本与消费主义话语也正在不断入侵这类参与式文化,新的身体规训与文化抵抗仍在继续,而这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综上所述,本文基于对Keep女性用户健身实践的分析发现,女性对身体经验的不同理解与阐释,与数字时代的审美焦虑和技术管控之间,存在一定的协商、博弈,乃至抵抗。首先,当下媒介文化对女性气质的塑造有多元化的趋向,每位受访者都有自己理想中的身材标准,但是多元化的身体标准话语仍在建构女性的焦虑,这成为她们健身的一大动因。但是,这类标准话语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女性会在主流审美标准、理想的女性气质,与真实的身体经验和文化处境之间进行协商,重塑对身体的认识。其次,健身软件将健身与“自律”等内在道德品质联系起来,健身者通过各种数字技术进行自我管理。而对于自律要求与技术管控,女性健身者亦做出了多样的阐释。部分健身者强调了健身让她们获得权力感,以及对生活的掌控。她们对自我管控本身形成了正向阐释,这与身体规训的消极面向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张力。最后,数字健身为女性提供了新的虚拟社交方式。在健身社群中,女性获得认同感,通过经验与知识的共享建立情感链接。在参与式文化下,健身博主与粉丝用户打开了一个互助互惠的空间,推动了健身话语多元化的发展。简言之,女性的身体意义以及主体性并不完全由某种规范性的话语所塑造,她们从自身所处的文化经验出发,在新媒体语境下生产着新的健身话语,赋予健身本身以多样的文化意义,以实现主体性的协商。

  本辑主要由四个专题组成。专题一“记忆研究:话语与实践”,四篇论文分别探讨了记忆与文学、哲学、数字技术、当代艺术的关系。专题二“女性与新媒体”,三篇论文都运用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的方法,呈现了新媒体中的女性议题,如女性数字化健身、离异母亲的身份重构、“冠姓权”争论等。专题三“媒介文化”,三篇论文涉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城市清洁运动在媒体上的反映、抗战时期国产电影在香港的传播,以及关于电影的器物批评的个案研究。专题四“法兰克福学派研究”,三篇译文涉及本雅明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在1968年西方思想场域中的位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专题之外的论文《现代医疗境遇中的新文化知识分子——从周作人丧女说起》也非常精彩,该文以周作人丧女引发的医疗纠纷为入手,揭示了启蒙者与大众对现代医病关系的态度差异,以及国人的医疗境遇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情况,资料扎实,启人深思。

  数字化健身中的女性身体与文化协商:以Keep女性用户的经验为例 周舒燕 葛诗凡

  “我的孩子,你的姓氏”:基于豆瓣“冠姓权”讨论的话语分析 郭燕平 蔡若彤

  垃圾清洁与社会主义建设——1950年代媒介文本中的上海垃圾治理叙事 兰凯伦

  抗战时期内地电影在香港的传播及影响——以港版《申报》为中心 王保平 陈雨人

  经由相似之道:论本雅明对辩证法的道家式复兴 郑慈恩 著 高竞闻 杨雯 编译

  扩展场域内的1968年:法兰克福学派与崎岖的历史进程 马丁·杰伊 著 周梦泉 译

  原标题:《数字化健身中的女性身体与文化协商:以Keep女性用户的经验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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